赵全胜
美国美利坚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
编者按
二月六号晚，赵全胜教授应日本前首相鸠山由纪夫邀请，在华盛顿与其共进晚餐。参与此次晚宴的还有几位美国和日本的学者，大家也对各种热点问题进行了讨论。之后，赵教授连线海看编辑部，向我们详细讲述了此次晚餐的过程以及个人收获。以下是赵全胜教授感想的总结和整理。
（曾经的琉球王宫，随处可见的中式建筑和中文。图片来自网络）
晚餐刚一开始，鸠山先生就对我说，他卸任首相职位后反复思考，认为自己的执政生涯有两个最大的遗憾。第一个是没有解决好在冲绳/琉球美军基地的问题，第二个就是没有促进东亚共同体的建设。所以，我这次就以这两个问题为主线深入讲解，并且在最后我也会谈一谈对鸠山先生个人的看法。首先，我先来介绍此次晚餐的背景情况。
鸠山先生此行来华盛顿的目的，没有官方色彩，主要是交流和调研。在华盛顿的这三天，他每个晚上都要找一些人，一起交流，听取意见。负责接待鸠山由纪夫的并非是日本外务省和美国国务院，而是日本在华盛顿的智库，比如New Diplomacy Initiative。在来访之前，他们就和我联系，问我五六七号三天哪一天有时间和鸠山先生见面。我根据具体的日程和教学安排，决定六号晚和鸠山先生见面。我们在华盛顿市中心一家名为Iron Gate的意大利餐厅，共进晚餐。
(Iron Gate餐厅，图片来自Timeout）
鸠山由纪夫邀请的主要对象有两拨人，一拨是在美的日本学者，另一拨是美国智库和大学的几位学者。晚餐时我坐在鸠山先生的对面，坐在我左手边的是Richard Cronin，他曾经在美国国会研究部任职长达三十年，专门为国会提供东亚咨询的工作，是有名的亚洲问题专家。还有当时坐在我右手边的Gregory Kulacki，是从加州过来的中国问题专家。
(左起第一位，赵全胜教授。右起第一位，鸠山由纪夫先生。）
晚餐六点半开始，一直到九点半。大家先是寒暄，然后上了红酒和意大利菜，话题就此打开。鸠山先生的左手边是位日本女士，担任翻译。右边是来自Teneo Intelligence的Tobias Harris，他说话不多。最主要还是我，鸠山先生和Cronin在进行对话。晚餐进行到尾声，鸠山先生拿出他的书（《脱大日本主义》）和扇子送给我们。我和鸠山先生的讨论很热烈，聊的也很畅快。整个谈话，涉及到日本的内政外交，反对党问题，冲绳/琉球问题，中日关系，美日关系，日本的将来，以及个人和家族的情况。那么接下来，我主要从冲绳/琉球问题，东亚共同体和鸠山由纪夫作为政治家的评价这三个方面跟大家分享。
一、冲绳（琉球），命系何方？
琉球曾经是一个独立的王国，它现在也成为日本内政外交的一个重要的关注点。1372年，琉球众国成为中国明朝的藩属国，向中国进贡。1609年，日本入侵琉球，将其变为两属状态，即既属于日本也属于中国，也向日本进贡。1879年，日本正式把琉球兼并，废藩置县，改名为冲绳县。所以冲绳这个名字，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多年。
（冲绳地图，图片来自网络）
二战期间，冲绳/琉球也是美日之间的主战场，据美军统计，约有八万美军，十万日军以及十四万冲绳平民伤亡，战争的惨烈程度可见一斑。二战后期，美军占领了琉球，时任美国总统的罗斯福曾就琉球的归属问题询问过蒋介石。而蒋介石碍于内战，焦头烂额无力管理，所以要求将琉球交由联合国托管。因此，美国一直实际占领着冲绳/琉球，而日本把其视为日本外交的一个重点而努力。在尼克松访华后，日本当时的佐藤政府用了最快的动作跟美国达成协议，在1972年让美国移交冲绳给日本。
因此，冲绳/琉球曾长期被美国控制。从二战结束到1972年间，冲绳深受美国文化影响，挂的是美国国旗，通行货币也是美元。日本百分之七十五的美军基地都在冲绳，而且美军基地占了冲绳土地面积的百分之十八。比如说普天间基地，是建在冲绳的市中心，是闹市区。美军的飞机飞来飞去，很是扰民。还不断有美国大兵强奸民女，扰乱居民这样的现象发生。这样一来，冲绳人民感到非常愤怒，要求美军搬出冲绳。
（冲绳人民要求关闭美军基地。图片来自大公资讯）
历届日本政府都受到美国压制，不可能在这件事上有让步，直到鸠山由纪夫。鸠山先生领导的民主党的选举口号就提出，他当选以后，美军基地要移出冲绳。结果在内外压力之下，特别是美国的压力，鸠山先生最终抱恨失败。所以直到今天，这个问题还是没有解决，也使得冲绳出现了要求独立的声音。冲绳人民既反对美军基地霸占冲绳领土，也反对日本政府对冲绳美军基地的支持。当时有学者调查，百分之十到二十的冲绳人要求独立。从国际政治，美日联手的角度来看，独立这种可能应该是不存在的，但冲绳/琉球问题依然是日本内政外交的一个重大课题。
（冲绳人民要求独立。图片来自环球网）
在我跟鸠山先生的对话中，是他主动提出的这个问题，说冲绳/琉球问题是他最大的遗憾。冲绳老百姓因为美军基地深受其害，现在也很不满意日本政府，甚至出现要求独立的呼声。饭桌上的其他学者，尤其是日本学者，都感到很新鲜。因为这个问题在报纸上是不讲的。
我因此向大家介绍：在开罗协议的时候，就规定日本只能有四个主要岛屿（即本州、九州、四国和北海道），而琉球交由联合国托管。此后，作为二战的战胜国及世界霸主，美国实际占领了琉球。从严格的法理上来讲，美军占领实际上是联合国托管的一部分。因此，1971年，日美两国达成协议，于次年把行政管理权交给日本，并没有说把主权交给日本。
（日本地图，图片来自网络）
我的介绍让有的日本学者并不认同我的观点。我回应说，这只是一个历史问题，并没有说要把冲绳/琉球从日本分出来的意思。而鸠山先生看起来是很了解这个问题，他的意思也是，如果这个问题不解决，会使琉球对日本的向心力越来越远。冲绳人也反复表示，自己不能再做日本做二等公民。日本人自己也说，其实冲绳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日本人，在历史和文化上也有着自己独立的传承。但是呢，因为这一百多年来被日本兼并和同化的历史，只要日本善待冲绳，这个问题也就应该渐渐地淡化了。鸠山先生还加了一句，他说，其实日本应该小心，你看看苏格兰也在跟英联邦闹独立。
实际上，冲绳/琉球问题跟钓鱼岛还是有关联的。如果冲绳/琉球的归属都让人质疑，那日本在钓鱼岛问题上更站不住脚。2013年，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所长的张海鹏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名为《论“马关条约”与钓鱼岛问题》的文章，其中就讨论到钓鱼岛与琉球的问题。他在文末指出，如果日本在钓鱼岛问题上还在继续纠缠的话，那我们就可以讨论一下琉球的归属。这个话题一出来，日本外务省是非常的担心，就怕中国把这个当成一个议题。
（鸠山由纪夫所赠手册）
日本在这个问题上，也是引经据典，说明中国早就支持过日本对冲绳的权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日本曾经有过很大的反对美日安保条例的示威游行，要求美军撤离冲绳，要求冲绳回归日本。因为当时所处的国际环境是中美两国对立，所以中国支持日本的要求。当时的中国领导人，以及人民日报，都发表声明，支持日本把冲绳从美国手中拿回。所以日本学者认为，现在中国没有理由再说三道四。
但是我们还是可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毕竟冲绳/琉球也对当前的中日关系有很大的影响。现在冲绳最西端，也是日本最西端的与那国岛，因为日本自卫队的进驻也受到了关注。与那国岛，距离冲绳本岛300英里，却距离中日争端的钓鱼岛只有不到100英里，也是距离台湾最近的外国岛屿。未来中国想要解决钓鱼岛问题，从冲绳（琉球）入手，也是一个方向。
（图片来自网络）
总之，从谈话可以看出，鸠山先生确实有一种历史感，他对冲绳/琉球问题也是非常重视的，作为他当政时一项重要的执政方针。有趣的是，在饭桌上我们说起“琉球”这个称呼的时候，在场的日本学者是不高兴的。但是鸠山先生却说，“赵教授你看，我在我的这张名片上，就写了琉球·冲绳两个名称。”他的名片背面写有冲绳办公室的地址，他是这样写的，“琉球·冲绳中心”，还把琉球放到了前面。
（鸠山由纪夫的名片背面）
二、东亚共同体：幻想还是理想？
东亚共同体是鸠山先生的另一个遗憾。他认为东亚共同体是日本需要坚持的道路，而想要达成这个目标，很重要的就是从美国独立。他主张脱美自立，才能和亚洲共生。从属于美国，是日本不成熟的表现。现在独立自治也被越来越多的日本的有识之士承认。要从美国那里独立，要跟东亚，包括中国、韩国、东南亚这些国家，大家一起建立一个共同体，要有一个共同命运。
那么有关这个说法的具体例子，我们就讨论到TPP和RCEP（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TPP呢，现在特普朗说要回来，日本也欢迎，但是能不能回来，也就只能再观察了。而鸠山先生说，他认为RCEP这个区域组织是更重要的，因为这里面有中日共同的参与。我们因此而讨论了很多，我也提到，以RCEP为代表的亚洲共同体之中，很重要的就是中日之间的关系。中日都在亚洲，是世界第二大和第三大的经济体。这两个经济体，就好比欧盟的德国和法国一样，一定要发挥领导作用，才能将共同体建立。
（鸠山由纪夫赠赵全胜教授书）
另一件有趣的事情，也是有关鸠山由纪夫的名片。因为鸠山先生认为，实现东亚共同体要通过国家间相互友爱，所以他在名片上把自己的名字从‘鸠山由纪夫’改为‘鸠山友纪夫’。因此我也问他，东亚共同体这个想法也非常好，但是是不是有点理想主义？鸠山先生回答说，“作为政治家，就是要有理念和理想。我有这些理念和理想，而且我现在还在坚持”。
（鸠山由纪夫的名片正面）
所以我认为，鸠山先生是真心的要向东亚靠拢。听其言观其行，我觉得他不仅仅是说说而已。鸠山由纪夫代表的是一种良知，他是真心希望实现东亚共同体。鸠山先生在他任首相时，提出了三个政策，后来都成了罪责。一是，把美军的普天间基地都搬出冲绳。第二，中美日等距离外交。这个提法很厉害，因为美日是同盟呀，怎么能和中国等距离外交。第三，也是最厉害的，鸠山提出了没有美国的东亚共同体。这次我跟他谈话，感觉他稍微有点收缩，也承认了美国的重要性。鸠山先生卸任后，也干过几件大事。他于2013年参观过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并表示衷心的道歉。他还于2015年到韩国首尔，在曾经关押抗日义士的“西大门刑务所”博物馆前，下跪表示忏悔。
（鸠山由纪夫在韩国首尔“西大门刑务所”博物馆前跪拜。图片来自新浪新闻）
三、鸠山其人，出身政治世家的“外星人”？
鸠山先生来自于日本政治家族，他的祖父鸠山一郎是现在执政自民党的创始人，当年鸠山一郎是一把手，吉田茂是副手。因为鸠山一郎强调自立，让麦克阿瑟感到不高兴，把鸠山一郎关了起来，因此错过了首相职位。吉田茂乘机成为了首相，并在鸠山一郎释放后拒绝履行诺言。最终，1954年鸠山一郎还是凭借自己的能力，当上了首相。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宿敌恩怨。2009年鸠山由纪夫带领的反对党挑战麻生太郎，而麻生太郎就是吉田茂的外孙。所以当时日本政坛就说，五十年代两个大佬的恩怨，又让现在孙子们打了起来。后来鸠山由纪夫战胜麻生太郎，当上了首相。
（鸠山家族照片。图片来自搜狐网）
鸠山家世代从政，父亲做过外相，他的弟弟鸠山邦夫也是自民党大臣级的实力派人物。鸠山先生从政治世家出生，但是最开始并没有想要从政。因此，他在上东京大学时, 没有去专门培养政治家的法学部学习，而是去了工学部。后来又跑到美国斯坦福大学读了工学的博士，回日本后去了东京工业大学教书。八十年代，鸠山先生加入自民党，当选国会议员。后来又脱离自民党而加入民主党，带领这个反对党赢得大选。
我也问了鸠山先生对于现在反对党的看法。他表示现在的反对党有四大派系：民进党，希望党、立宪民主党和无所属党。鸠山先生还悲观的说，在可预见的将来，看不到反对党东山再起。总之，由于他不同寻常的经历，使得他的言谈举止不同于传统的政治家，在世人眼里显得比较特异，以至于日本政坛管他叫“外星人”。还有人讽刺他为空心巧克力，好看但是不中吃。可以说，鸠山先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政治家。
（鸠山由纪夫在中国。图片来自中新网）
我对鸠山先生的印象是，他是个真诚的，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人。有一点“不食人间烟火”，敢提别人不敢说的事情。但是与此同时，也缺少政治手腕，最终从首相的位置下来，也是痛悔不已。鸠山先生讲到，未来计划就是要继续东亚共同体的推广。尽管路漫漫，但是东亚共同体毕竟代表日本政坛的一种声音和一种方向。这是很正面的，但是也不能不看到，鸠山先生现在在日本政坛也确实是被边缘化的。
话回到晚餐，鸠山先生的酒量很不错，红酒一杯接一杯的喝。气氛轻松，三五人坐在一起，进行了深入的讨论。我的收获也是很大，获益良多。而且我们也互相约定，下次到了东京一定告诉鸠山先生，如果有机会，还可以再做一个正式的拜会。
最后，附上参与此次晚宴的部分参与人员名单：
- 鸠山由纪夫（Yukio Hatoyama, Ph.D.）日本前首相，东亚共同体研究所，世界友爱论坛，理事长
- Richard P. Cronin, Ph.D. Fellow, Southeast Asia Program, Stimson Center
- Gregory Kulacki, Ph.D. Senior Analyst and China Project Manager, UCSUSA
- Tobias Harris, Vice President, Teneo
- Sayo Saruta, Director, New Diplomacy Initiative
- Kuniko Ashizawa, 在美日裔访问学者
(鸠山由纪夫赠赵全胜教授扇子)
责任编辑：王心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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