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朝鲜再次发射导弹后，紧接着发生了金正男离奇遇害事件，这让中国的对朝政策面临新的挑战。核武器试验和弹道导弹发射违反联合国安理会决议，中国已经多次国际社会一道谴责也参与了制裁，但仍不断受到中国经济制裁不够才让北朝鲜在核道路上越走越远指责。回想起一年前，朝鲜试爆了“氢弹”，并在除夕之日再次利用弹道导弹技术发射卫星。当时的美国国务卿克里曾批评中国的对朝政策已经失败。每次朝鲜的核试验或者导弹发射都会引发对中国朝鲜政策失败的批评。这种声音已经不仅来自国外，中国国内对朝鲜感到没有耐心的人日益增加。金正男事件真相目前尚不明朗，但如果最后证明同朝鲜当局有关，那么中国的表态就更加为难：谴责将会导致中朝关系恶化；而含糊其辞则会受到国际舆论的道德责难。可以想象，中国国内对于朝鲜政策选择的争论也会更加激烈。
笔者认为，越是这样的关键时刻越需要有冷静地从战略和历史角度审视对朝政策，并通过比较中美对朝政策来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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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对朝政策的战略目标--自发性改革实现增量稳定
每一次朝鲜发射导弹或者试射核弹都会引发一轮中国朝鲜政策是否失败的讨论。从表面上看，冷战后中国对朝政策的确似乎“效果不佳”，唇齿相依的关系已经从官方辞令中淡出，而中国对朝鲜的核武器导弹计划几乎“没有约束力”。相反，朝鲜的做法让美国强化在东北亚的安全同盟、部署导弹防御系统找到了借口，恶化了中国的周边环境。
历史上，朝鲜半岛一直是东北亚不安全的“策源地”，中日甲午战争，中美朝鲜战争都源于此。这些历史的教训决定了中国必然从历史和战略的视角，而非短期和实用的角度考虑朝鲜问题。对于中国来说，要一个什么样的朝鲜半岛呢？至少不能够再次成为战火的策源地，而应该是无核，统一，繁荣，不受外部势力控制，同中国友好的朝鲜半岛。要实现这个远景不可能通过外力强制改变朝鲜现有的治理体制后进行新国家建设来实现。中国对朝鲜政策的战略目标就必须是要实现朝鲜向着自发性改革道路转型，实现经济增长和对外开放，逐渐回归到国际社会，把现在地区安全“负资产”的朝鲜变为“正能量”。这是做加法的“增量稳定”的思维。
在美国看来，朝鲜半岛问题的本质就是一个核扩散问题。只要朝鲜放弃走核武装道路，地区安全就能够实现，而这些都建立在朝鲜必须通过政权改变的基础上才能实现。
然而在中国看来，朝鲜半岛问题本质是一个冷战遗留下来的历史问题。美国建立的旧金山体制不仅分裂了中国，还分裂了朝鲜。东北亚缺乏一个地区性安全框架，而美朝之间至今没有缔结和平条约，加上美国强化同盟网络导致朝鲜国内治理机制日益僵硬，对外日益强硬的恶性循环。所以，朝鲜半岛的问题是一个系统问题，而不是局部问题。不从结构上解决不稳定因素，仅聚焦核问题解决不了朝鲜问题。
美国期待或者预期朝鲜要么内部突然发生巨变，或者外部造成巨变；但中国期待的则是朝鲜自发性地走上自主改革开放道路重新回到国际社会的渐进变化。正因为如此，中国不可能对朝鲜进行抛弃式的经济制裁，也不可能对其内部治理模式公开批评，而是通过创造美朝对话条件改善朝鲜的外部环以及展示中国转型成果向北朝鲜传递变革的必要性。
外界对中国朝鲜政策几大误认知
现在的问题在于，中国对朝政策的上述战略逻辑并没有得到广泛的理解，不仅国际上存在误认知，国内恐怕误认知也很普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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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误认知之一：由于中朝两党意识形态一致，中国援助朝鲜出于担心其崩溃会带来中国政府自身执政危机。
首先，中朝关系在意识形态上并不存在一致。在很多中国人看来，朝鲜国内治理模式及其经济结果同中国通过改革开放实现经济发展人民幸福的社会主义的思维背道而驰。如果在中国进行民意测验，估计绝大多数不仅不会认同目前朝鲜的现状，而且会表示不满。即使朝鲜真的发生政权崩溃的情况，也不会对中国执政党的合法性构成任何威胁。防止朝鲜发生意外主要还是出于战略和安全的考量。
- 误认知之二：中国担心朝鲜政府崩溃后大量的难民涌入中国，造成中国巨大的社会和经济负担，引发东北地区的混乱，因而希望维持现状。
国内秩序急速解体带来难民潮对于周边国家巨大社会经济政治负面后果已经在利比亚，叙利亚危机中明显体现，因而中国有这样的担忧不足为奇。问题是，这是否会成为中国在朝鲜报道问题上战略决策的基本依据呢？维持现状就是为了防止难民潮的逻辑经不起推敲。第一，据报道，现在就有几十万朝鲜人进入中国，从难民角度来说中国不会认为维持现状就一劳永逸。第二，同中东和欧洲国家不同，中国的国家体量，即使朝鲜真的崩溃也不一定就没有能力来应对难民问题，更何况上述担忧建立在『北朝鲜突然崩溃的不一定发生』的假设基础上。
- 误认知之三：中国担心朝鲜政府崩溃后，驻韩美军将会逼近鸭绿江，对中国的安全构成永久性直接威胁，朝鲜半岛分裂，北朝鲜政权继续生存的现状为中美关系提供“战略缓冲区”。
这种观点认为中国之所以对于制裁朝鲜“三心二意”，继续同朝鲜保持经济关系担心，一旦朝鲜政权崩溃，美国的军事力量就直接到中国的家门口，因而出于自身私利不愿意同“国际社会”一起改变朝鲜。这种逻辑的问题在于中国默认当前的朝鲜半岛的现状就等于持久的稳定。问题在于一个日益核武化的北朝鲜以及日益强化的美韩、美日同盟和地区导弹系统的建立中国怎么可能认为这是一个符合中国国家利益的现状呢？
外界认为中国在朝鲜半岛问题上“消极怠工”“维持现状”的误认知都是建立在中国同样和他们一样、“朝鲜一定会在不久发生迅速崩溃”的假设前提下作出的。问题在于，作为一个大国的中国如果仅仅把上述猜测性的担忧作为战略决策的基础，把维持消极稳定作为战略目标的话，似乎对中国战略创造力有所轻视。维护消极稳定治标不治本，不可能是中国中国的战略目标，让朝鲜走让自发性的改革开放道路，即自发性变化才是中国的目标。
冷战后美国朝鲜政策逻辑基础的单一性
冷战后，美国对朝政策的逻辑基础非常单一，即“朝鲜崩溃论”，认为朝鲜是一个危机四伏，已经是到了即将崩溃边缘的政权，主要体现在以下具体方面。
首先，美国认为朝鲜现政权已经失去民心和国内的执政合法性，“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朝鲜民众迫切期待政权倒台建立民主政府。这种逻辑认为，之所以朝鲜还没有发生内部巨变主要因为政府的高压政策，而朝鲜内部“想要推翻”政府的力量“还不敢推翻”，因而美国的政策就是要从军事上遏制，经济上制裁，外交上封锁，让其国内矛盾升级，加速崩溃进程。
第二，美国认为朝鲜现政权在国际上已属于被国际社会唾弃的“失败国家”，只要中国下决心抛弃式地制裁朝鲜，朝鲜就会立即崩溃。这种逻辑认为，之所以朝鲜能够苟延残喘，外部原因主要是因为中国庇护，因而只要增加对中国的外交压力，就能够加速崩溃进程。
第三，美国认为在东北亚增强对朝鲜的军事威慑能力客观上会带来朝鲜增强军备的动力。而一个封闭贫穷的朝鲜越加强军备经济就越困难，内部崩溃可能性就会越高。基于这种逻辑，美国在冷战后不断地强化同韩国和日本的军事同盟，并且加大联合军事演习的次数，频率和规模，隐含的想法似乎就是要通过军备竞赛拖垮朝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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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美国冷战后从老布什总统到现在，“朝鲜崩溃论”一直是美国政治主流认知，美国的朝鲜外交无论在制裁还是在谈判中都秉承这个逻辑，这是造成双方无法建立最基础的信任关系的重大障碍。单一逻辑也让美国对朝外交缺乏创造性。据报道，当年美国同意提供两个轻水反应堆也在这个假设基础上，因为建设需要十几年，按美国的预计那时候朝鲜已经不存在了。
越南战争的教训
那么“朝鲜崩溃论”的单一逻辑是如何成为美国政治对朝政策主流认知呢？实践证明，这在外交上是失败的，在战略上同样危险。同越南战争的比较有助于我们有比较清晰的认识。
- 美国的“朝鲜崩溃论”是对于朝鲜的战略无视。当年为什么美国会陷入越南战争的泥潭？首先美国从一开始就没有把越南人看成是对手，而主要是美国反共反苏大战略需要打越南战争，这是一场意识形态主导的战争。美国认为越南如果共产化就会扩大苏联的势力范围，并带来东南亚的多米诺骨牌效应，因此必须打击越南。在整个决策过程中，美国对于越南本身的历史、利益几乎不关心，例如美国对于越南反殖民要求独立的历史几乎完全无视。
- 美国的“朝鲜崩溃论”是对朝鲜的战术轻视。当年美国从来没有认为越南是一个值得美国重视的敌手，在美国看来越南的失败仅是时间问题，而不是可能性的问题。正因为这种“越南必败论”的主导下，美国对于越南的相关知识没有兴趣，不知道敌人是谁也不想知道。傲慢以及无知结果导致了越南战争的十年僵局。
- “朝鲜崩溃论”成为“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ness）标尺。由于朝鲜地处遥远，对于美国来说不构成直接的安全威胁，而朝鲜的特殊制度，以及核武器开发，对于冷战后美国国际战略目标日程中是非常有用的工具。冷战结束时候美国把朝鲜看成是今后需要推广美国式民主国际新秩序的障碍；在2011年后则将其看成是反恐世界战略防止核武器扩散中的眼中钉，定义为邪恶轴心国家之一。由于朝鲜的弱和远，对于美国的一些政治家们来说夸大朝鲜威胁，甚至妖魔化朝鲜成本几乎为零。
- “朝鲜崩溃论”还逐渐扩散为美国盟友韩国和日本的“政治正确”的主流认知。美国上述逻辑通过同盟沟通的各种渠道深度影响日韩的自主流政治和舆论，逐渐把美国逻辑变成了这些国家之间的地区共识。部署萨德，联合军事演习的必要性也就成了“理所当然”。
美国究竟对于朝鲜懂多少，或者说有多少意愿想了解朝鲜半岛的历史和他们的诉求，这些都是很大的问号。孙子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朝鲜崩溃论”的战略有用性，政治正确的舆论环境下，美国连自己的敌人是谁都不愿意了解，真的发生战争胜算又有多少？
政治问题的军事化的危险
美朝之间国家间对抗本质上是一个政治问题，是二战后东北亚地区国际秩序建设没有完成的历史遗留问题。然而冷战后，由于美国对于北朝鲜即将崩溃的逻辑前提，美国将朝鲜问题主要聚焦于核武器，对应手段主要考虑军事战略和策略对应，从而带来了战略和政治思考停滞。结果是美国没有对朝鲜长期政治性战略政策，而仅仅是军事性战略政策。美国的对朝政策日益被国防部而不是国务院主导。但是，冷战的美苏关系历史告诉我们，如果没有政治-外交层面的共识，那么军事问题包括核武器和弹道导弹都不可能有进展。
21世纪第一个十年里，美国发动的两场战争让美国付出了沉重代价，才导致了奥巴马时期在中东问题，特别是在伊朗问题上最终采取了以外交和政治的方式逐步代替军事思维和手段的转型。
相比之下，东北亚在朝鲜战争后已经几十年没有战火的教训了，所以美国可能还没有真正地认识到外交努力的重要性。但是难道一定要等到发生重大军事冲突后才认识到，那时候就已经晚了。
美国一直指责朝鲜在背叛和谈，中国制裁不配合，并日益认为外交手段已经用完了。这两点都不对，朝鲜半岛局势发展到今天朝鲜当然有责任，但是美国的纪录也并不是那么的光彩。每次美国总统选举后，对朝政策连续性就受到冲击，外交手段都用完了吗？不仅不是，相反，基本上没有认真尝试。
尊重朝鲜作为主权国家的事实是第一步
问题在于美需要改变“朝鲜崩溃论”，形成新的国内共识。当前朝鲜的紧张局势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成为促成这种转变的催化剂。美朝缓和，这是唯一理性选择，如果不这样做，后果就是各方在本地区采取边缘政策，特别是导弹系统和反导弹系统的配备，甚至战术核武器的进入，那东北亚安全就没有希望。
如何打破今天的僵局？
首先第一步还是要美国从认识上尊重朝鲜作为主权国家的事实。可以说在国际社会上几乎很少会有人说会喜欢今天朝鲜的现状，但是是否喜欢是一回事，朝鲜作为联合国成员的主权国家的事实必须要承认。尽管朝鲜言行危险，但是美国的作出的反应难道就没有过激极端吗？真正的本质问题在于美国还没有认识，到无论是否喜欢朝鲜，这都是一个主权国家，有着同其他国家一样的利益和权力。只有认识到这种平等性，才可能改变“朝鲜崩溃论”；认识到不到，结果只能是追求军事更高优势和军备竞赛以及推翻朝鲜作为战略目标。
美国中央情报局从上个世纪90年代起在给国会的报告中几乎不断地在重复，朝鲜的崩溃仅仅是什么时候的问题而不是会不会。但是，事实是到现在北朝鲜仍然存在。中央情报局向国会汇报某一个国家将会崩溃这样的事情估计在一个主权国家组成的世界里面，只有美国才会这样做。“政治正确”的压力下，美国实际上从来没有认真讨论过是否把朝鲜看作主权国家的问题，因为担心被贴上标签说成是“绥靖软弱卖国”。正如当年美国批评缅甸军政府的逻辑同样建立在政治正确的缅甸崩溃论上一样，然而美国的大多数政治家甚至连缅甸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缅甸最终走上转型的道路也不是“美国的亚洲再平衡”战略的功劳，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东盟长期以来接触政策的结果。战后，美国为国际秩序的建立和维护做出了很多有益贡献，但在很多地区冲突上的美国的介入方式说明美国需要更加谦虚和学习。在朝鲜问题上，美国现在需要的是战略，而不是萨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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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中国逻辑转化为地区共识
冷战后，中国对北朝鲜政策的基本逻辑就是通过积极接触和间接压力的方式促使北朝鲜认识到只有走改革开放的自主性变革道路才有未来，同时在外交上努力促成美朝改善关系为北朝鲜的思维转变创造外部宽松环境，最终实现东北亚的全局性稳定。虽然朝核问题日益严峻，现在又发生了金正男事件，但中国冷战后对朝政策的上述基本逻辑没有错，越是在危机面前越是需要有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决心坚持。那么为什么中国正确的战略选择没有得到满意的效果呢？这主要是因为上述战略选择的基本逻辑并没有能够成为各方的共识，特别是美国和韩国。
首先，中国要把中国的战略逻辑转变成中美之间的基本共识才会让朝鲜半岛问题有突破。到目前为止，美国对朝问题的讨论始终建立在隐性的预设朝鲜即将崩溃的假设上，这就意味着基本的信任无法实现。中国需要让美国清醒这个政权不会那么快倒台，要在这个前提下谈才会有成果，否则不可能持续。所以今后中美在对朝鲜问题基本认知上需要达成一些基本共识：第一,朝鲜政权不会倒为基础；第二朝鲜要改革也可能改革。
第二，中国的战略逻辑同样需要成为中韩之间的基本共识。韩国国内对朝鲜问题上始终存在着两种不同思路激烈交锋和竞争，一种同中国的战略逻辑相近，主张通过接触和渐进改革最终实现和平统一；另一种则同美国的逻辑相近，认为朝鲜政权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因而需要以此作各种准备以防不测。中国对韩外交需要朝着如何让前者能够成为韩国国内的主流逻辑方向努力。
第三，朝鲜问题上，中日战略合作的可能性较小。日本作为东北亚重要国家本来可以发挥桥梁作用，但遗憾的是日本在朝鲜问题上过多地把焦点聚集在日本人质绑架事件上，国内政治利益机会主义的做法阻碍了日本发挥战略作用的空间。
引导朝鲜进行自发性改革，实现朝美关系正常化，让朝鲜重返国际社会，融入世界经济，渐进促成朝鲜和平统一，最终实现朝鲜半岛和东北亚的“增量稳定”，这是中国冷战后一贯的战略选择。这个战略选择不应该因为金正男事件而动摇，今后可能还会出现其他的危机和挑战。而中国外交最大的挑战莫过于如何减少外界三大误认知，如何把上述中国的战略选择的基本逻辑转化为东北亚地区各主要国家的共识，没有基本共识到一定程度上的共有，任何机制都会变得很脆弱和不持续，而建立国际共识正是对中国大国外交能力的大考验。
**本文为作者在《联合早报》的个人专栏《纵横天下》文章（2017年2月23日，3月8日）基础上修改。
（编辑：陈俊婕）
（校对：陈彤、徐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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